第6章
他言语未尽,目光打量地在她身上游走,看得云衿雪呼吸都有些不畅,盖着纸上内容的那只手压得愈发紧,手心里也沁出细密的汗。
她望着沈昀渊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接着凑到她的脸边——
完了完了完了,云衿雪心想,会剑之事还能用“是云府养在外的庶女,谋一技之长保命”为借口糊弄过去,现在她该怎么圆?
她不禁闭上眼,紧张地等着沈昀渊给她的“判决书”,却只察觉一片指腹的温热覆在她面庞,耳边是那人认真极的疑惑,“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把墨蹭脸上,跟个小孩子似的。”
什么?不是发现了她在做的事?
云衿雪一瞬间就将眼睛睁开了,却在下一秒跌进沈昀渊的目光里。
他拇指指腹上还残留着从她脸上蹭下来的墨迹,沈昀渊眉头轻轻皱起看着这点墨迹,好像“自己是如何将墨蹭到脸上”是什么天大的难题。
她第一次意识到,这位传闻里神佛不拘的冷面杀神其实长了一副姣好的皮囊——墨眉如剑、目聚如星,鼻梁高挺锋利似山峰起势,唇瓣却红润像桃花,若是寻常人家这副样貌,也该是个淑女好逑的温润公子。
或许是美色误人,少女竟然大着胆子握住了沈昀渊的拇指,就着那点残留的墨渍一下子按在他的脸上。哪有人这样招惹过沈沈领侍?
沈昀渊懵得都没反应过来云衿雪干了什么坏事,就见女孩抿着唇角笑得狡黠,像只称心如意的狐狸崽。
“云!衿雪!”
“诶!我在这呢。”少女忍着笑意回应道,眼见沈昀渊要发作,赶忙岔开话题,”沈领侍不是心系公务,只宿书房吗?“
沈昀渊撇过头,“你我夫妻,分房而居算何事?反叫人拿了错处。”
毕竟云沈联姻,多少眼睛盯着他们,首当其冲必是张相那老精明。这老家伙今早朝上竟上了封荒谬至极的折子,说领侍卫阁治家不齐,对赐婚一事心有不满。
沈昀渊大为不解,虽说云衿雪本非他想娶的妻子,但他也并未有诸多不满,更何况这老狐狸怎么知道他后宅之事,他趴他家床底啊?
这简直就是诽谤!
沈昀渊当即就反呛回去,可似乎太皇太后还不太放心,她摸着指根上的翡翠扳指,语重心长。“沈卿,你与云三姑娘乃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,你定要与她好好的。”
看着长大的孩子?
沈昀渊暗笑,且不说沈家一难太皇太后可有仁慈,他在罪容所苟且偷生之时她又是否有过问,就说云衿雪,恐怕她老人家现在也没发现,如今的“沈夫人”并非她“从小看着长大的云三姑娘”罢。
尽管心中嘲讽,沈昀渊却还是敛去虚与委蛇之心,当着满朝文武、皇天后土的面,认认真真地发上一誓——“苍天为证,臣对赐婚一事信念感激,我沈某也定然会真心待她、护她周全。”
“所以......你的意思是,张相因你我情感不和,在太皇太后面前参你一本?”云衿雪七七八八听完又概括出了梗概后,恨不得掩面扶额。
她哪还能想不明白前因后果,无非是张相三番五次催她进程,她却不是推诿就是敷衍,只和传达之人囫囵说是因为沈昀渊日日不归家,她压根见不着他才完不成任务。
如今倒好,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,自讨苦吃。这下真得与沈昀渊同床共寝,反倒是她有诸多不便。
当她和沈昀渊躺在同一张床上,方寸之间她甚至能听清他的呼吸时,她如是想着。
太......太近了。
饶是七镜司多年培养、千锤百炼,她到底也只是个桃李年华的少女,未经人事、不通情爱。
此时此刻,虽未与沈昀渊盖同一床被褥,云衿雪也还是觉得,自己略微异动恐怕就能碰到身侧之人。
“怎么了?”沈昀渊忽然出声。
“......啊?”
“不停不歇的小动作,怎么了?伤口疼?”沈昀渊侧过身望向云衿雪,半寸目光掩在被褥之下,剩下半寸落在她脖颈处的伤痕上,目光深深。
云衿雪被他盯得发毛,避开他的注视,否认道:“没有。”
想了想又补一句,“谢谢你送来的伤药和祛疤膏。”
即使她早已过了在意疤痕的年纪,陈伤累累她只当风月留痕。
“那缘何翻来覆去?”
“睡不着,”云衿雪闭着眼,指了指明亮如昼日的灯火,“太亮了。”
沈昀渊:“......”
在此之前,沈领侍不是彻夜不归就是留宿书房,虽说蔡叔强调过沈府的灯火几时明灭、摆放何处都有标准。但沈昀渊不在,她就算把主卧的灯火都扔出去,府上下人也不会多有言辞。
可现在好了,沈昀渊所到之处灯火通明、亮如白昼,真是遭罪。
“无碍,”更深露重,云衿雪实在懒于折腾,“我蒙着睡就好了。”
说罢,便一头钻进被褥,蜷缩成团状,努力会周公去了。
不知是灯火太亮的缘故,又或者是别的什么,云衿雪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。
少女一夜梦呓,几次吵醒了身边的沈昀渊,可这人不仅不恼,反倒有些愧疚。
于是他不过卯时,一早便骑马飞驰去了怀清居。
竹影清风,碧翠覆雪,怀清先生当真是找了个好住处,只是于沈昀渊而言上山之路不易骑马,只好牵着马徒步而行,就不那么美妙了。
“你小子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?”怀清先生似乎是料到沈昀渊会来访一般,早早泡好一壶梅花清茶,手上倒两盏茶嘴上也不忘记打趣。
怀清先生乃沈尧阳故友,分明是不惑之年的人了,却也如顽童,爱开玩笑。
沈昀渊闻言无奈讪笑,自觉地坐在老者对面,拨开装满黑白子的棋奁,“怎么会,我这不是来陪您老下棋来的?”
黑白子交错,怀清先生望着对面这个丰神俊朗、矜贵自持的领侍卫阁领,没来由的想起当初站在沈尧阳身后的垂髫小儿,万千感慨。
他知沈昀渊不爱往怀清居跑,倒不是因为山路难涯,是因为能说起与旧日沈府还有一二分关系的人,这天地间恐怕也仅有这棋局两端二人。
他只是相思深重,怕触景生情。
作为沈尧阳旧友,沈昀渊的老师,故友无端横死,小辈一夜成熟,他自然心疼:可作为一个在簿记上的“已死之人”,他无能为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