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
天色渐晚,天边卷起一层层黑云。
一阵劲急的风吹过,带起一片枯败的竹叶,在空中凌乱地转了几圈,最后落到了一盏莹白的茶杯里。
谢云濯白皙修长的手指覆在茶杯上,食指不安地敲动着杯壁。
他端起茶杯,轻轻地晃动,那竹叶便翩翩落在地上。
一个黑色的身影自檐上跳下,单膝跪在了谢云濯面前。
“公子,外面风大,你身上的寒疾......”
手中的茶早已凉透,谢云濯轻轻荡起杯底的茶渣,将整杯茶尽数淋在了手边的嶙峋峭壁上。
“九洄,你什么时候养成如此婆婆妈妈的性格了?”
谢云濯的声音淡淡的,却听得九洄背后冒起一股股冷汗。
九洄立马敛正了神色:“公子,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,人,已经被十六卫的人杀了。”
杯子应声而碎,碎片划破了谢云濯的手,鲜血蜿蜒缠绕住他的手指,他却浑不在意。
九洄眼中显露出几分担心,欲言又止。
谢云濯冷声问道:“尸体呢?”
“是大将军崔天河亲自带人去抓的人,尸体......被挂在东市独柳树的暴橛上......”
九洄感受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冷,知道是自家公子在掩盖内心的怒火。
边关战事紧,三个月前重将军率领的白虎军却节节败退,连让三城。
圣上接到边关密报,说那重将军暗中与西突夷人勾结,才故意节节退让。
另附一封重将军的亲笔书信,信中竟真是与西突夷人的勾结之事。
“重将军一生戎马,终生戍守边疆,最后竟被一个构陷的罪名落得满门抄斩,一双儿女也不肯放过......”
谢云濯是在三日前收到的消息,说重家那两个孩子一路逃亡来到了皇城。
他受人所托,要求务必将两个孩子救下来,送出城外,再从长计议。
没想到,皇宫的人也同时知道了重家姐弟来到了皇城的消息。
“公子,死的是那重家姑娘,重家少爷现在下落不明。”
谢云濯松了口气,他的目光终于落在自己手上的伤口上。
只见他端起那壶早已温凉的茶水,细细地冲拭手上的伤口。
“你继续暗中打探他的消息,务必要先一步将人找到。”
“是,公子。”
九洄如他来时一般,又像个鬼魅一般离去了。
又是一阵风起,带着天边的乌云逼近了皇城,谢云濯隐隐听见了滚滚雷声。
他目光如墨,却是比那乌云还要沉重。
喉间莫名爬上一股痒意,谢云濯忍不住,抚着胸口猛烈咳嗽起来。
待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,他的额间竟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他看着自己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手指,缓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方才已经凝固了的伤口。
他手上微微一使劲,鲜艳的红色便涌了出来。
似乎只有这样,他才能稍微感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气息。
和豆大的雨珠一起落下的,还有隔壁聒噪的声音。
“知秋,快快快,帮帮我。”
“小姐?!”
“小声点!”
他耳尖动了动,想要再听听看,却发现主仆二人果然安静了下来,他什么也听不见了。
听她焦急的声音,似乎是出了什么。
她能出什么事呢?
身上的狐裘沾了水便变得厚重起来,暗中的莫琴终究是看不下去了,撑着一把伞默默地立在了谢云濯身后。
“公子,保重身体。”
谢云濯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,轻轻地笑出了声:“我这副残躯,能多活一天,都算是老天长眼。”
他有些落寞地低下头,雨水凝在他的睫毛上,更加显得他可怜易碎。
如纪兰卿所说,他不过是个短命鬼罢了。
所以他,还那么在意她做什么呢?
等到她嫁给了四皇子,那他们之间......
谢云濯眸光黯淡,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。
而另一边,纪兰卿刚将重水掳回了府。
而之所以用掳,原因在于,这臭小子一直嚷着要冲出去拼命、报仇。
若不是有前世的记忆,纪兰卿可能也不会插手重水的命运。
方才逃窜间她瞥见了官兵的衣服一角,若她猜得没错,是宫中的十六卫。
前世这个时候,她无意中撞见了四皇子在书房中的对话,知道蒙冤而死的重将军的一双儿女手中有一份绝密名单,事关朝廷大事、重将军身死真相。
没成想这俩可怜孩子未找到可托付之人,便做了刀下亡魂。
纪兰卿也没想到,自己阴差阳错,竟救下了一个孩子。
命运的长河似乎在某一刻已经开始悄然改道了。
她看见了希望。
前世这份名单最终落在了李之璘手里,因此朝廷中诸多官员被迫成为了李之璘的棋子。
而这,也是李之璘一开始设计陷害重将军的真相。
他深知朝中局势稳定,不管自己多么努力都难以插进去。
但边境不一样,边境正逢大乱,正是他可以施展拳脚、培养势力的地方。
如今她抢先一步救下了重水,这第一步棋,她已经赢了。
知秋应纪兰卿的吩咐,准备了清水和药物。
她帮忙清理少年身上的伤口,一边还不忘关心纪兰卿:“小姐,你浑身湿透了,我还是先服侍你洗漱更衣吧?”
纪兰卿目光沉沉地看着床上的少年,有些怀疑他的身份。
虽说她没见过重将军,可是将军的孩子,会发育如此缓慢吗?
可惜她也未曾有缘见那妹妹一面。
不管如何,既然他说他叫重水,那不管有什么问题,也只能等他醒来再问了。
正收拾到一半,方才赶马的小役走了进来。
他跪在纪兰卿面前,表情恭敬:“小姐,那辆马车已经被我砸了,木头尽数搬到了柴房,要不了一晚就会消耗干净。”
纪兰卿闻言,皱着的眉头方才舒缓了一些。
眼前的小役看着也颇为机灵,要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遭遇什么不测,跟着进了巷子,纪兰卿一个人还真不一定能带走重水。
三个人匆忙上了马车,在巷子里窜了好几圈才从后门回了纪府。
纪兰卿担心从巷子里追出来的人看清了马车的模样找到纪家来,便令小役将马车毁了。
纪兰卿道:“以后你就留在我的院子里做事吧。”
“多谢小姐。”
小役跪在地上感激地磕了几个头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小人叫春生。”
“东边的偏房以后就是你的住所了。”纪兰卿说道,“以后你只能忠于我一人,若有二心,我定不会放过你。”
春生跪在地上又接连磕了几个头:“小姐放心,以后春生就在小姐身边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。”
“小人这就去烧水。”
纪兰卿点了点头,心里头对这个十分有眼力见的春生还算是满意。
等到春生离开以后,知秋也将重水收拾好了。
她心事重重地走到纪兰卿身边。
纪兰卿猜到和柳玉莺有关。
她看了看床上昏睡的重水,小声示意知秋跟她回房。
才在榻上坐下,知秋便已经忍不住了:“小姐,他们之间,居然真的有猫腻!”
尽管早已经有心理准备,在真的听见结果后,纪兰卿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起来。
一个是她前世付出全部的前夫,一个是她珍视无比的好妹妹。
原来早就勾搭在一起来算计她。
她还偏偏像个傻子一样如了他们的愿。
“那如春进了静水巷,在一家酒肆门前敲了三下,那门便开了。”
“如春对门内的人说,‘小姐有急事找皇子,还请皇子后日巳时末准时出现’。”
知秋皱了皱眉:“可他们二人的交谈中并未提及地点。小姐,这可如何是好?”
他们会有什么动作,纪兰卿心里再清楚不过。她此番让知秋注意柳玉莺的一举一动,不过是求一个答案罢了。
若她猜得没错,柳玉莺定会让四皇子来跟她赔礼道歉。
他们是不可能放过自己的。
纪兰卿敛了敛神色,摇头道:“无碍。”
他们想做什么,她心里都门儿清。
正想继续说些什么,她余光瞥见门口站了个人。
是春生。
纪兰卿目光凌厉地转向他。
春生慌张地摆了摆手:“我不是故意偷听的。只是水热好了,想来提醒小姐早点洗漱,小心着凉。”
纪兰卿看他脸上神色不像作假,缓和道:“不必如此见外。”
春生跪在地上,继续说道:“小姐若是想知道柳小姐平日经常去哪儿,小人倒是知道。”
“小人在马厩干了好几年了,身份低微,最是不受待见,因此也最好欺负。”
“这柳小姐就是最爱使唤我做事。”
“每次她出门,都会让我驾车送她到临水街上。有时是停在胭脂铺前,有时是停在服装铺前,有时又是药铺......”
“但小人注意到,柳小姐根本无心购买那些东西,每次都是稍稍驻足,便往街的另一头走去。出于好奇,我跟了她几次,她都进了那家明月饭馆。”
明月饭馆......
纪兰卿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她又将春生从头到脚看了一遍。
没想到她需要的线索就这么误打误撞地送上了门,有一瞬间她都以为这又是柳玉莺与李之璘为她做的局。
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知晓了他们狼狈为奸的事实,也就不可能做什么局。
眼前的春生,说的话是可信的。
后日,明月楼,既然已经知道了时间地点,那不去凑凑热闹,也不太合适。
纪兰卿唇角勾起一抹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