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
暴雨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响越来越密,雨刷器划出的扇形区域不断被新的水幕覆盖。程彦清将车速降到四十迈,余光瞥见副驾驶上的萧央蜷成了小小一团。她皱着眉头,睫毛在眼睑下不安地颤动,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,指尖还无意识地揪着安全带。
他伸手调高空调温度,却听见一声呜咽。
萧央的梦境被雨水浸透了。黑车后座皮革的霉味、男人汗酸味的喘息、周暮炎猩红诡异的双瞳......记忆碎片在雷声中扭曲成狰狞的旋涡。她猛地睁开眼时,正对上程彦清幽暗灯光里晦暗不清的面庞,以及悬在半空的手,他指尖还勾着卫衣外套的袖口。
“别碰我!”
尖叫混着雷暴炸开在车厢里。
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急促的喘息,萧央浑身颤抖,指甲深深掐入真皮座椅。程彦清的手悬停在她发顶三寸处,她整个人正拼命的后缩仿佛要穿出车门,后背紧贴车门,湿透的衬衫领口随着战栗的呼吸不断起伏。
“央央,是...是我。”程彦清把声线压得比雨声更轻,食指中指并拢缓缓下移,原本想披在她身上的灰色卫衣此刻堆在他大腿上。
可萧央的瞳孔仍然涣散如碎玻璃,一团幽暗里他的身形声音都神似那个男人,一切都如同生锈的钢针,猛地刺入记忆的脓疮。她抓住车门来回拽动,金属碰撞声混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响,在密闭空间异常尖利清晰。
“别过来......别过来......”过度的应激反应让她意识混乱。
她仓皇闪避破碎的样子映在他失落哀伤的眼底,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,悬在半空的手指蜷成僵硬的弧度,又缓缓收了回去。
这一刻,他好像猜到了什么,一颗心像是被千万根针刺痛。
程彦清没说话,更没上前安抚,他默默把车内灯光调到最大。
刹那间,萧央的眼前明亮清晰,头脑渐渐恢复理智和平静,她转头睨他,程彦清穿着白色半袖,原本穿在身上的灰色卫衣搁在腿上,右手搭在方向盘上,手臂的肌肉线条紧实优美,修长的指节有规律的敲动,似是在缓解内心的无措与不安。
他眼皮垂落,神色冷然,又似乎夹杂着委屈和心寒。
她望他半晌,雨声犀利,车内气氛却又好像凝结成冰。
蓦地,他开口道:“扶手箱里有纸巾和矿泉水,你需要的话自己拿。”
她怯懦低语:“嗯,抱歉,我刚做噩——”话没说完,耳边传来挂挡以及汽车启动的轰鸣声。
她的身体随着汽车的忽然开动前倾。
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空耳还是没听见,总之,她的情绪浓稠酸涩,一颗心又愧又疼。
车子在雨幕里行驶,目之所以是近光灯照出的冷硬的光束。
车内灯光又被他调暗了,程彦清偏头睨她一瞬,她的脸色苍白凄迷。
他又转头将目光投向前方路况,问了一句:“你家在哪?”
他知道她早就不住那个老小区了,却又不知道她家的新地址在哪。
“开到市区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。”她的声音很小,裹挟车外的雨声沥沥,愈发让人听不清。
“你说什么?”他大声问。
“我说你开到市区,我自己打车回去。”她的声音高了两度。
他听见了,却没回复,握住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车子行至高速路口,程彦清驶过了ETC,车速缓缓升至九十迈。
雨声小了,黑夜里车子在高速路上开得快又稳。
见他始终冷肃紧绷,她下意识握紧安全带,她在清醒状态下也渐渐生出恐惧感。
“抱歉——”程彦清的声音传到耳里时,她以为自己听错了,她转头怔怔望他。
“我刚才看你睡着了,只是想给你披件衣服,不好意思吓到你,是我冒昧了。”程彦语气诚恳。
她心里更不好受了。
他是正直的君子,她是妄自揣度他的小人。
她眼里发酸,努力不让喉咙发出哽咽的声音:“是我太大惊小怪,抱歉,也吓到你了。”
程彦清微微叹了口气,“别这样,显得我们好生分。”他余光瞥见她握紧安全带的细指缓缓松开,他又问了一遍:“你家在哪?”
“下了高速,我自己打车。”她坚持道。
程彦清瞟向屏幕时间显示十点三十三分,高速上怎么着也得开上一个多小时,他严肃道:“太晚了,我不放心。”
“没事,我——”
他打断:“萧央,你这样特没意思,也挺伤人的。”
萧央心里泛起一阵酸楚,气氛又凝结了。
“不说,你就回我家吧。”程彦清态度强硬,因为他是真的不放心。
萧央咬了咬唇,说了地址,程彦清作为老北市人,听了小区名就知道在哪,都不用导航。
小区属于封闭性安全性都很好的中高端小区,他心想,看来那个女明星给她开得工资挺高。
也对,她这个小助理,做得实在尽职尽责过了头。
让人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另有所图,比如那个阴鸷复杂的男人——屠铮。
他并没往肮脏的方向想,只是心里越发好奇她的故事,她每日隐藏的秘密。
他喜欢她,男女之情的喜欢,他心里肯定,不告白也不是怯懦,是他知道没到时候。
车子下了高速,驶进冷清的国道。
程彦清余光瞥见她在拿着手机敲字,他倏而问道:“那个女明星联系你了吗?”
萧央吓了一跳,还以为男人长了透视眼,因为她刚好在给施霖发信息。
施霖一直都没回复自己,她心里也正焦灼呢。
她回道:“联系了。”
“嗯,怎么说?”
“小勇先在那。”
“嗯…那你接下来忙什么呢?”
这时萧央手机来电,屏幕显示同事——阿闯,她解释:“接个电话。”
她指尖滑动,接听电话。
“人哪呢?”男人的声音浑重冷肃,听不出喜怒。
萧央平静答:“在家。”
程彦清竖起耳朵听。
此刻在市区的小区内,阿闯望着紧闭的房门眼放寒光,声音也愈发冷沉了:“老子就在你家门口。”
一瞬间萧央的小心脏提到嗓子眼,声音也不由得尖细起来:“你不是在云市吗?”
“不是你让我过来帮忙的吗?我后来给你打电话,你为啥不接?”
萧央进了庄园后,电话便调成了静音状态,出来后也看到阿闯的未接来电,但她没回。
无他,单纯不想和这个同事说话。
每次同他说去话都一副不耐烦又凶戾的样子,他以为自己多拽?萧央最烦这样的人。
很装。
他可以一副拽样对自己,自己自然也可以无视他,人和人相处都是平等的,没必要惯着谁。
只是让她没想到的事,男人竟然真的回来了。
不复高冷的姿态,她声音软下来:“我刚从庄园回来。”
阿闯诧异问道:“你自己去的?”
“朋友陪我。”
“男的女的?”
萧央顿了片刻,答:“我就要到家了,谢谢你关心。”
阿闯摸了摸鼻子,问:“见到恶灵人了?”
“嗯。”
见男人又不说话了,萧央说:“没事了?那我——”
阿闯轻踢了一下墙角,打断:“其实你等我回来再去也一样的,这种事,尽量别让陌生凡人参与,尤其是男人。”他又补充道。
“嗯,知道了。”
女孩的声音平淡疏离,让他觉得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。
阿闯烦躁利落挂断电话,指节几乎要把手机捏出裂痕。
“没良心的死丫头,帮你也是白帮。”
萧央把电话放回包里,程彦清问她:“男朋友?还用得上和他撒谎。”
萧央明显顿了一下,她吞咽口水,说:“表哥。”
程彦清想起那天在老小区遇到的那个粗犷的男人,暂且信了她的话。
又问:“央央,你没男朋友吧?”他总得确认一下,这是原则问题。
“没。”萧央声音干脆,听入他耳里却格外悦耳。
车子驶出国道后进入灯火绚烂的市区。
突如其来的夜雨终于停了。
*
碧水庄园的阁楼内,周暮炎屈指弹落烟灰,火星跳跃在他青筋涨起的指尖,
阁楼飘窗被雨水冲刷得透亮,倒映着他半边隐在黑暗里的幽邃深沉的轮廓。
雨幕渐歇,不知不觉,他抽了半宿烟,烟灰缸里的烟头堆叠如山。
周暮炎清晰记得白日的一幕,男人说他是她的男朋友。
她背叛的动作也够快的。
上次雨夜和她不欢而散后,他原是一直找人盯着她的,不知道从哪天起,跟踪她的人屡屡碰壁——只要有跟踪她,马仔就会莫名其妙被套在麻袋里遭一顿毒打。
而令他愤恼的是,他动用所有关系,竟也查不出她背后的人是谁。
会是那个医生?他瞅着不像。
难不成她除了医生,又傍上新的人物了?
周暮炎猛吸一口烟,尼古丁混着血腥味在肺里烧灼。
他眼里跳跃猩红的光,指尖用力掐灭烟蒂,月光倏而亮起,薄光透进来,房间内笼着浓重的烟雾。
长指推开雕花木窗,晚风清凉,月色如洗,夜鹭灰影掠过池塘,翅尖在水面划出的涟漪,假山石隙间积着水洼,亮汪汪,像她那晚清冷破碎的眸光。
那一夜她可真能哭,凶狠的小猫一般剧烈折腾。
他越想越气,有什么可折腾的。
他那样看重她,待她好,心都给她了。
注定是他的,他有什么不能要的。
他始终认为,那晚不是他淫魔上头,而是他气极后展开的注定要发生的剥离仪式。
他只是恼她不懂事,为何不能委屈一阵,等他,等他加倍弥补她。
一场秋雨一场寒,周暮炎只披着一件质地轻薄的睡袍,吹了一会风,便觉得冷了,他轻咳两声,关了窗。
心寒犹胜天寒,凌晨一点,他毫无困意。
*
凌晨一点十五,程彦清才回到自己家。
他疲惫地躺在床上,满脑子都是关于萧央的事。
他拿起手机想问她睡了没,却率先看到她发来的信息。
他一个挺身坐起,看到女孩的信息是一笔转账,一万块钱,她留言:今天麻烦你了,程医生,这是路费。
他气得胸膛强烈起伏,给她拨去电话,却被利落挂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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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一会,她回道:请你收下,我不想欠你的。
程彦清心像是被利爪揪住。
萧央侧卧在床上,按下手机关机键。
她知道他不会收钱,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寒他的心,她不想让程彦清过多介入自己的生活了。
阿闯有句话说得对,她的工作特殊,不该拉无关的人参与。
尤其是如朗月清辉般的程彦清,她不忍不愿让他沾染上自己世界的半点阴霾。